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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年的交谊

1998-04-02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这一部《俞平伯全集》,我是一个星期前得到的,高兴得真个没法用言语来形容。装帧的淡雅秀丽,版式的宽舒明晰,使我想起了俞先生的手迹——日常的书信和诗词的写件,想起了俞先生的新诗、诗词、散文和《读词偶得》、《红楼梦辨》。我常常想,所有的书都应该是艺术品,赏心阅目的艺术品,俞先生的这一部全集,花山出版社真个下了功夫,称得上形式跟内容协调一致,一件完美的艺术品。

全集以新诗开头,这样的编排也颇别致,使我回想起俞先生跟我父亲叶圣陶的交往。俞先生和我父亲都生在苏州城里,少年时代无缘相识,直到1918年才有书信往来,那时俞先生在北京念大学,我父亲在苏州乡间当小学教员。信上谈了些什么,现在没法查考了。过了3年,1921年初冬,我父亲让朱自清先生拉到浙江第一师范教国文,才在杭州跟俞先生见面。俞先生本来也在“一师”教书,为了准备去美国留学而辞了职。当时新诗才兴起,三位好朋友又是尝试,又是鼓吹,还商量出版刊物。就在第二年1月,《诗》月刊创刊,热心没有白费;参与编辑的还有一位好朋友刘延陵先生。俞先生跟我父亲的漫长的七十年的交谊,可以说是从新诗开的端。

我知道有一位俞先生,也是从新诗开的端。那时我才7岁,父亲新收到俞先生的诗集《忆》,我一拿上手就舍不得放下。诗是我大多能看得懂的,俞先生的字又大又清楚,配上丰子恺先生画的图,这样逗引我的儿童读物还从没见过。我一首又一首往下读,有几首我特别喜欢。如《第四》:

骑着,就是马儿;

耍着,就是棒儿;

在草砖上拖着琅琅的,

来的是我!

骑着竹马琅琅的,这来的不就是我吗?丰先生画的,仿佛也正是我。又如《第十二》:

“来了!”

“快躲!门!门……”

我看不见他们了,

他们怎能看见我?

虽然,一扇门后头

分明有双孩子底脚。

只找了一忽儿,就找着了;

这真是好诧异!

即现在的我,依然怪诧异的。

捉迷藏,我也常玩儿。“来了!”“快躲!门!门……”经大人一指点,我也躲进了门背后,当时好诧异,诧异的是“我看不见他们了,他们怎能看见我?”现在依然诧异,也许诧异怎么会忘了自己还有一双脚。后来我当了编辑,编少年儿童书刊,曾几次把《忆》中的诗介绍给我的读者,为的唤起他们的童心,分享我童年时代感染到的诗趣。

全集编完新诗,紧接着是旧体诗,把《俞平伯旧体诗钞》放在头里。这部诗钞有我父亲的序,1985年夏天作于北京医院,是我父亲最后一篇文字,其实不是写的,而是口述加上口改,短短千把字,翻来覆去改了八九天才完工。序后的小记把这段经过交代得明明白白,我现在光说父亲的序。第一段说跟俞先生相交六十余年,于情于义,这篇序不能不写。第二段回忆年轻时跟俞先生、朱先生一同做新诗,回忆十年前和俞先生商量着修改怀念朱先生的那首《兰陵王》。第三段说中年以来,对新诗和旧体诗的看法有所改变:“念瓶无新旧,酒必芳醇。”说自己的诗“言尽于意,别无含蓄”,做不到“酒必芳醇”,俞先生“可不然,他天分高,实践勤,脚踏实地,步步前进,数十年如一日”;又记下了俞先生自己的话,“他说,他后来写旧体诗实是由他的新体诗过渡的,写作的手法有些仍沿着他以前写新体诗的路子。”第四段记晚年“每有所作”,必“相互切磋”的乐趣。最后还有个结尾。我想:怎样从新体诗过渡到旧体诗?怎样沿着新体诗的路子来写旧体诗?都是很有意思的课题。俞先生没说明白,我父亲又没加解释,只可惜我没有这份能耐,来研究这样深奥的课题。

俞先生和我父亲在晚年“每有所作”,必“相互切磋”,我都记忆犹新,尤其是修改那首怀念朱自清先生的《兰陵王》:“来往书信一大堆”,我都抄了一遍;“两次当面商谈”,我都在旁边。我父亲作诗填词,很少写序,即使写,也只三两句话。这首《兰陵王》本来没有序,直到改定以后,父亲觉得有话必须交代,写了不满一百五十字的一篇跋。把跋移到前头充作序,是俞先生的主意。在1975年2月底的一封信上,俞先生说:“尊词起首得势,劈空而下,前晤容翁(王伯祥先生),他说‘闸生头里来个’,可见同有斯感也。若犹病其突然,移跋冠前即可。”这首词以“猛悲切”3个字作起句,真个“劈空而下”,很有气势;但是过于突兀,怕读到的人一时莫明所以。俞先生不但看出了问题,还代我父亲设计了解决问题的办法。我父亲被说得服服贴贴,立刻照俞先生说的办。提意见的直率恳切,接受意见的应如叩钟,“伤逝之同悲,论文之深谊”,在历代的诗话和词话中,似乎没见到过类似这样的记载。

俞先生的全集一共10大卷,书信倒有两大卷,比重如此之大,也是很少见的。其中数写给我父亲的最多,占了第8卷的六分之五;晚年的,我几乎每一封都读过。俞先生随兴之所至,小到一朵花一棵草,大到世界观人生观,想到什么就写什么,怎么想就怎么写,天真,活泼,直率,看得我眼花缭乱,给我的乐趣,犹如童年时代读俞先生的《忆》。父亲说俞先生“天分高”,是不是就指的这种诗人气质,这种天真活泼、既执著又风趣的诗人气质呢?记得有封信提到俞师母说的一句话:“今后要细细的过日子。”俞先生的这部全集,我今后真得腾出时间来,细细的认真读上一遍,重温一遍我父亲跟俞先生的七十年的交谊。

1998年3月25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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